創影者言〉
「痛苦唯一的共通點,是它是一種無法與人分享的經驗,但從這份無法與人分享的痛苦之中所產生的孤獨,卻是人人相同的。」 ──摘錄自嚴寄鎬《痛苦可以分享嗎?》
從16歲開始,我因為自傷行為開始服用精神科藥物,當年我經常不睡覺、不吃飯、躲在學校廁所把自己弄得到處是傷,朋友曾經不經意地開玩笑跟我說:「妳這樣一定活不過30歲。」
為什麼要自傷?我想每個自傷者心裡都有很不一樣的答案。我自己的版本是:每當刀片即將劃到皮膚的前一瞬間,我會本能地感到害怕;每當我把自己的頭埋進水裡,我會急遽地想要抬頭呼吸。即使在大部分人的眼中看來荒唐,但這些微小的「想活下去」的時刻,像是漫漫長夜中乍現的零星火光,陪伴我走過那些萬念俱灰的日子。回頭一看,我已經不知不覺地超過30歲了,雖然我依然在服藥,還是偶爾自傷,但過去那份希望自己閉上眼睛能一覺不醒的心願已經悄然離開。我突然想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日本攝影書出版社赤赤舍(赤々舎)曾在2007年出版了攝影家岡田敦同樣拍攝自傷群體的《I am》。赤赤舍在2016年來台灣舉辦攝影交流活動時,我輾轉從朋友那裡聽說這個作品,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傷這樣的內容能夠出版成書並且成為在大眾面前談起的話題,趕緊跑到亞典書店請老闆幫我從日本訂書。關起房門獨自翻開這本書的時候,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迴響在寂靜無聲的小房間裡。
隔年到東京藝術大學留學,在日本的幾年間剛好遇到曾獲尤金?史密斯獎(W. Eugene Smith Grant)的攝影家岡原功祐《ibasyo》書籍出版,以及中國攝影家陳哲《蜜蜂&可承受的》系列在東京攝影美術館的聯展中展出。作為一個經驗者,這些關於自傷的攝影作品當然都帶給我不小的震撼,但在激烈的情緒翻滾之後我常常冷靜下來想,如果一個未曾擁有自傷經驗、甚至對攝影毫無興趣的觀眾,看到這些作品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呢?是由恐懼而感到不忍卒睹、還是因獵奇的畫面而感到興奮?如果關於自傷我有一些話想說,我想跟其他人說什麼呢?
2021年是我到日本生活的第四年,當時我在東京藝術大學附設攝影中心以教育研究助手的身分工作,經過幾年的學習和摸索,在比較能自由掌握語言能力以及攝影技術的階段後,開始著手進行《針の落ちる音》(Hear a Pin Drop)作品的拍攝。起初要尋找自傷經驗者並不容易,除了身邊少有類似經驗的朋友之外,涉及隱私的關係也很難請朋友幫忙介紹。我在網路上查找許多主題留言板、mixi社團(日本在2000年代初期流行的匿名社交網站)以及X(原Twitter)、Instagram等社群媒體,最後選擇在心理互助網站上投稿募集拍攝對象的文章。在拍攝對象的條件中,年齡、性別皆無限制,無論是曾經擁有自傷經驗或是現在仍然持續有自傷行為的人都可以參與,即使疤痕已經淡到幾乎不可見也沒有關係。
我希望能夠拍攝的,並非自傷行為或是傷口本身,而是承載這些傷痛的每一個個體,以及即使痛苦仍要活下去的欲望。而在痛苦中承受並且活下去,亦不是只屬於自傷經驗者,而是許多人都曾經體驗或仍在其中的生命歷程。
隨著幾次拍攝的經驗,我和拍攝對象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大部分有在服用安眠藥物的人都不太擅長早起,我們通常在吃完午餐後的時間碰面,趁太陽最刺眼的時間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廳或是對方家裡聊天,我不稱為訪談的原因是對話的主要目的是讓我們互相了解,並且讓對方感到完全的安全、放鬆,他們可以和我分享自傷的經驗或想法,也可以只和我聊喜歡的東西或最近看的漫畫。有時候我們在家中拍攝,拍完換件衣服去戶外走走,邊散步邊拍照,解散前或許一起吃頓晚餐或喝個酒。
我不是精神科醫師、不是心理諮商師、也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會持續接觸的家人、同事或朋友,今天過完了,或許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但在這短短的半天之中,我們可以是無話不談的摯友,讓這些看不到盡頭的壓抑苦悶,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喘息空間。
2023年的夏天,趕在進入書籍編輯階段之前,我又再拍攝了2、3位從社群網站上找到我的對象。與其中一位碰面、從車站往她家裡散步的路上,我提到接下來作品有出版攝影書的計畫,她才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說:「其實我很久以前有給別人拍過,妳等一下要看嗎?」我望著她的臉,實在是沒有在其他作品裡見過的印象,但還是試探地問:「該不會是岡田先生吧?」她驚訝地叫起來:「妳知道這本書啊!」到家之後,她從書櫃抽出那本我非常熟悉的銀色鏡面設計的攝影書,小心拆開塑膠套翻開一頁大頭肖像大笑著說:「妳看,這就是我,已經是17、18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表情很糟吧?看起來像在詛咒全世界毀滅一樣。」即使同時看著書裡的肖像和眼前的女性,我也很難連結她們是同一個人,書裡布滿手臂內外密密麻麻的紅線,已經成為淺淺泛白、不太顯眼的舊疤。
我想起當年自己躲在台灣的房間裡翻閱《I am》的時候,那股喘不過氣的心情,再抬頭看看她開朗大笑的樣子,突然感覺到生命或許比我想像中更為強韌,而拍下他人生命中的此時此刻,可能也比我想像中的意義更為重大。
我在東京藝術大學的好友、同時也是《針の落ちる音》的書籍設計師根本匠,在鉛筆手繪的設計圖草稿中寫下「祝福」兩字,他說:「這本書,就是妳給大家的祝福。」願我的拍攝對象、因緣際會讀到這本書的人、還有我自己,都能在未來的某一天,平靜地回頭看看過去的自己,想著「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台灣攝影師,1991年生於台北,東京藝術大學先端藝術表現科碩士畢業。
作品聚焦身體與精神的關聯,首部攝影集《針の落ちる音》以自然光呈現自傷者的肖像,探索孤獨與連結。
2021年入選「Portrait of Japan」及IMA next “Memory” 系列,並於2023年獲得第三屆PITCH GRANT大獎,2024年在東京Nikon Salon、京都Purple舉辦個展。
以《針の落ちる音》攝影集獲得2024相模原攝影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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